别人的故事(大型生化环材PhD劝退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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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自MITbbs
原链接找不到了,有找到的方便发一个MITbbs链接给我

我当年也是在毕业的节点看到这个文章,同样做有机合成,连课题都有些类似,深有感触,有时候就是花了几年做的一个路线最后没有结果,好在他们没文章也可以答辩毕业,国内的诸多博士就坑了,SCI是硬条件,不过即使毕业了又能怎样呢?至少留在美国,没拿教职的,结果都是差不多的。不过,大家都还年轻,这个Yale的博士感到悲壮的时候,也不过28岁。

作者写的很对,有一些事不是这一行的人很难理解,有一些事没读过博士的人也很难理解,更有一些事是没有经历过毕业的挫折与找工作无奈的人很难理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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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信人: cyberholic (cyberholic), 信区: Chemistry
标 题: 我这五年的事
发信站: BBS 未名空间站 (Tue Dec 25 13:27:14 2012, 美东)

在这里潜水多年了,现在有了空儿,把一些事写出来。不是为了什么,也没有什么目的,就当是个树洞吧。因为写的事情多多少少和化学有些关系,就发在这里了。

听说,人生最悲剧的就是放弃了不该放弃的,坚持了不该坚持的。

博士毕业了,我也离开了化学这一行。我觉得有些事,不是我们这一行的人很难理解,所以把一些多余的话写出来,纪念一下似水流年。回过头来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都可以说,我这一生最好的几年都是在hood里度过的,所以似乎也应该写下来。

我对化学,似乎有一些家庭渊源。我的父亲是做化工的,母亲也曾在化学实验室里工作。小的时候就经常到我母亲工作的地方去,看到玻璃的瓶瓶罐罐,还是颇有神秘感的。作为小朋友,现在想,我对科学的热情还是很高的,小学生的时候就在家里电解盐水(可不是PS上的胡扯)。本科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弄的,最后学了化学。应该说我对quantitative的东西应该更擅长一些,本科时,物化的成绩一直比有机要好,但是因为有一位非常inspiring的有机化学的老师,好像一切繁杂的东西,在他那里都makesense。所以我想,最后决定来美国,读PhD,读有机,和这位老师也不无关系。

记得当年收到几个不错的offers,还曾经到版上咨询过前辈。Steve Mason教授当年刚刚把他的组挪到了新学校。可能是比较缺人把,还主动打电话和我联系。受宠若惊之余,便从了。于是2007年我便来到了这个东海岸还有些名气的学校。想起来当时真是踌躇满志,斗志昂扬。拉着两个箱子在机场,真的觉得一切皆有可能,只差没有大喊veni, vidi, vici了。其实到了系里报道,心里还稍稍有些波澜。看得出,这个化学系的规模其实没有我本科的化学系大。

这个系里中国人向来不多,系里另一个中国师姐当时已经五年级了。她个子很高,怀着新生对老生的崇敬,我仰望着她,清楚的记得她说,“化学?你想想吧,能转赶紧转吧。”现在想,这真是金玉良言啊。怎奈年轻人永远是最乐观,最大无谓的。总觉得你倒霉是你能力不行,我的路必是金光大道,我定会与众不同的。五年后,当我因为找工作的事焦头烂额时,又想起来联系这位师姐,却发现她在做postdoc。她说,身为人妇,postdoc亦足以…

我在A大学的头个学期大概基本在无聊中过去了。系里规定PhD学生要总共上六门课。上课其实很轻松,感觉基本没怎么努力就拿了top grade。然后就是cume(cumulativeexam),这个可能不少系里都有吧。一般是提前几天把天南海北的考试范围贴出来,然后晚上考试。毕业以前要拿到的八个passes,我几个月就考了下来。可能是中国人都特别适应考试吧。系里的rotation不过是个形式,每个lab只有两周,开组会的时候去听听就好了。系里的有机组也就几个,所以我就毫无悬念的跟了Steve老板。Steve Mason是个犹太人,师出名门,长得瘦高,人总是笑眯眯的。在A大学是tenured fullprofessor。想想大家说的危险因素,他不是女的,不是中国人,不是AP,所以应该还好。谁知各家有各家的忧愁,呵呵。不过平心而论,在我听说过的老板中,Steve还算是相对比较nice的人了。老板最喜欢说的就是,我们应该做看起来impossible的projects。说到这儿,我什么下场大家也许能猜到了。

当时组里唯一一个亚洲人就是一个四年级的日本师兄,很典型的那种让你记不住的日文音传写(不知道他的汉字名字)。我们接触的次数实在有限,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就是长头发,戴眼镜,然后就是他的抑郁与忧愁。我最后一次见到他,是在一天晚上,他在吃饼干,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strategic application of named reactions的书。

他和我说,他已经决定quit phd回日本了。也许是见我当时面有惊恐之色,他接着说,Steve还是一个不错的老板,我决定quit了,他也很尊重我的决定,还给我写了推荐信。。。于是很快,他就消失了,我便继承了这个师兄的hood,bench,和desk。我曾经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,结果发现,他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很快,正如他的名字在网页上消失一样。我听说的是,他因为全组从B大学搬到了A大学,到了一个新地方不适应,所以抑郁了。一个外国人,不远万里来到美国,你说他会因为在相距几个小时的两个美国城市间搬了家,就抑郁了。。。这真是一个扯淡且悲伤的借口啊!

老板说,既然你对合成感兴趣,就接手这个project吧。这是一个挺小,挺简单的macrocycle,做它其实是为了验证方法。老板说,你去设计个路线来给我看。我就画了几个的路线,好死不死的是,这里面正巧有一步asymmetric epoxidation。这一下戳到了老板的痒痒肉。当时组里正好有一个asymmetric epoxidation methodology project,老板说,正好,你拓展一下我们asymmetric epoxidation 的substrate scope吧!

这里说一下,Mason教授主要在搞什么。以前介绍组里的研究时,我都说“我们”,现在我决定说“他”和“他们”了。他主要是搞用寡肽做asymmetric catalysis的。说到这里,大家也许就能挖出我是谁了。不过既是同行,就还是让我保持匿名吧。Mason教授出道以来,总的来说,就这一个idea。在我看来,经过了多年折腾,low hangingfruits也摘得差不多了。其实所有的projects不管目标怎样,办法都差不多,筛peptides。要不就筛substrates,conditions,筛到筛出来,或者老板没兴趣了拉倒。反正就是一个字,“try”。教授经常有个比喻:我们是修车的。但是车锁在车库里,我们也不知道车是什么,长得什么样,反正车是坏的。我们要做的就是,从外面往天窗里扔扳手,锤子,螺丝刀一类的,希望有个东西正好砸到车上,偏偏就把车砸好了。。。

现在想,我当年真的是有热情啊。五年后写论文的时候,我发现当时的labnotes记得最认真,各种表征做得最全,NMR谱做得最漂亮,水峰都很少有。基本是星期一二三合成catalyst或substrate,星期四五找chiral HPLC conditions,做catalytic reaction,星期五六最后测ee和yield。周而复始,一遍又一遍。到毕业为止,我把这个catalytic reaction最后做了二百四五十次,ee在这个substrate class上也没有超过30%。老板永远说,30% ee放弃太可惜了。这个substrate class重要吗?其实不重要。至于为什么做这个,大家早都忘了。平心而论,在反复的重复中,我的试验技巧还是很有提高的,不过代价也是很大的。每做一个新的catalysts,我都要逼着自己相信,this is the one that’s going to work。把热情与信念积累起来,投入其中。而在周末,看着HPLC上那两个差不多一样高的峰,心又凉了。然后又逼着自己想,下一个试什么呢?反正peptides是永远也是不完的,也许就是下一个,也许永远也试不出来。反反复复,心情在希望与失望之间震荡。。。后来写论文时,这些东西,尽管占了我qualify之前的所有时间,我只做了几个tables而已,不想再多回忆了。

难道就没有聪明的办法了吗?就不能找出规律吗?就不能parallel synthesis/HTS吗?就不能想想办法吗?就要这么傻傻的胡乱试吗?每一个新的组员都这么说,老生们都嘿嘿的傻笑。Mason老板不支持这些。对外宣传,他从来不说screening,都要编织一个rational design的故事。但是组里的culture是可怕的,人人最后都觉得screening是人间正道,凡是有想法的人都是懒惰的,意志不坚定的,空想的。Mason老板来到A大学以后,很快当了系主任。也许对他来说,这一切都不重要了,只要everything carrieson as before,每年试出来几个发发paper就好了。Postdoc和学生们价廉量足。。。我们就是需要吃喝的HTS而已。

三年级之前的其他时间就是做TA。和一些做了五年TA的同行们比,我还是幸运的,只做了五个学期。一开始只是做lab section,一年级暑假又开学以后,接到通知,让我去做McKinsey教授的TA,负责discussion section。McKinsey教授就在我的隔壁,和系里不少教授比,他的出身可能稍微卑微了些。看他走路总是看着鞋,午间吃饭也很少像同一走廊的其他教授一样,结伴一起吃。McKinsey教授对我显得很好说话。他说,这里教学有多重要你我也清楚。我讲课你也不必来听了,好好利用时间,努力做实验吧。在他手下做了不到一周,系里又通知,让我改去给Lesse教授做TA。(半年左右以后,McKinsey教授因为没拿到tenure,全组搬到florida去了。年初的时候,在NatureChemistry上又看到了他的名字,才想起来,这个人走了好久了。)

Lesse教授是个老头子,有些年不带学生了。他把我约到他的办公室说,我早上上课(大一的化学课),你一定要来,记清楚我说的,我的板书,然后再给学生讲。我连声称是。头一次去上discussion section,场面乱极了。学生们乱哄哄,出来进去,五分钟之内人走了一大半。我把板书写在黑板上,抑郁极了,照本宣科地混过了一小时。后来人们和我说,其实一年级的学生最难对付,他们脾气最大。果不其然,Lesse教授发来email,且cc给了系里的几个头目(没有我老板),说有几个学生说你教学水平低下。再这样下去的话,小心我不用你了,然后你的funding没了,你怎么办我就不管了!看到这个我一阵头晕目眩,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。我只好小心的辩解,我以前一直是做lab section的,学生对我的评价也很不错。Discussion section我没上过,系里也从来没给我任何instructions或training,现在做得不好也不能全怪我啊。Lesse老头说,那好,你下次去上课我要听。

又到了上discussion section的时间,我提前15分钟就跑过去。教室玻璃上贴着一张纸,Chem XXX discussion section moved to Room YYY。转移到Room YYY之后,左等右等也没人来。上课时间过了15分之后,我又跑回原教室,发现那群乱哄哄的学生在等着,屋里乱的像开锅沸水一样。我奇怪地问,不是说在Room YYY吗?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说,那个纸条不是说我们。我若无其事地对黑板又写又抄,度过了一个小时。回到实验室,在刷瓶子时老板带着风地冲了进来,对我大吼,手里东西都放下,到我办公室!其他labmates吓得都没了声,我踮着脚跟着老板出了去。老板板着脸说,Lesse说你当TA无故旷课,说不用你了!我莫名其妙地说,就是因为误会,走错了教室,晚到了十五分钟啊!(想想必是Lesse去听我的课,等了十分钟也没等到我,然后就暴走了)老板听我解释完,缓了缓口气说,你赶紧去写email道歉,解释清楚,然后找系主任,Lesse,director of studies,系里小秘…挨个道歉!邮箱里躺着Lesse的一封信,很短,只是说因为你无故旷课,以后不用你做TA了。我已经和系里说了,停掉你的stipend。我被吓傻了,和老板商量着可怎么办,老板说,我也没啥办法,你在系里挨个问,看还有谁能收你做TA。

于是整个一天都在找人,求人,磕头中过去了。没有设么结果,都说,这个事Lesse说了算。到了晚上,对着空空的lab感到十分孤独无助,也不敢给家里打电话。给我的一个女生朋友狄川(就叫她这个名字吧,她有个听着像男生的名字)打了电话,她听我声音不对,让我赶快去她家。她看我眼神发呆,也没吃过饭,给我做了西红柿鸡蛋炒饭,在一个盘子里装着。端到我面前的时候,我一下子哭了,哭的稀里哗啦。她又递给我一条毛巾。后来她说,你鼻涕眼泪地搞了一毛巾。。。那天晚上,她安慰了我许多。后来她说送我走,我说我不回家,我要争气,努力,我还要回去做试验!她把我送到实验室,那天晚上我还真做了几个实验。。。

后来这个事情在我老板出面努力调和的情况下平息了。我战战兢兢的做完了一个学期的TA。从其再没和Lesse说过话,恨不得走路都绕着他。

几年后,Lesse的一个collaborator S得了炸药奖。S的seminar十分火爆,因为太多人挤不进去,一场seminar做了两场。大家都说,那几篇paper上也有Lesse的名字,他却很少有人问津。我看到Lesse在走廊里,有些驼背,一个人慢慢地走来走去。又几年后,我快要毕业了。系里做renovation。我走过Lesse的办公室,看到几个带着工具带,穿着硬头鞋的工人在拿着大锤砸掉他腾空了的办公室。我追了狄川很久。我们忽好忽坏地折腾了一段时间。两个人都很疲惫。最近几年也很少联系她了。她后来去了一个很冷的城市。听说她还单着,但是过得还好。

Steve Mason教授是个喜欢做好人的人。印象比较深的是,有一次开组会,应该是什么ethics training,大家说起了Sames和Sezen的事情(他们两就用真名了,也算是公众人物了)。他说: Sames人很聪明,早年还为我说了几句话呢(他是指grants,proposals之类的事情)。他出了事以后,我看到报纸报道,就赶紧给他发了email,说听说你那里出了不少事情,good luck。Steve然后反问我们,你们觉得我做得对吗?说罢环视左右,大家都没出声。

我自认在科研上天赋不高。Qualify过得有点丢脸。试来拭去的折腾了到了二年级末,也没找到高ee。只能如实地把做过的事说一遍。Committee劈头盖脸地说,应该formulate hypothesis,应该hypothesis driven,screening没意义等等等等等等。我只有一个劲儿地恩啊答应着,差点没憋出内伤来。Qualify还是让我过了。实事求是地说,Steve是个很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,可能看着我有情绪,等人散了马上和我说,“I’m glad that you’ve come here and joint my group”,我们一起努力,我们一定能攻克这个问题等等。只是一鼓作气,三鼓而竭,以后类似的话也就渐渐没了效果。

过了qualify不久,有一天Steve突然跑进来,让我做Baeyer Villiger。一般来说,老板这样是看到了什么,或者开会碰到了谁,说了什么。果然,这次是看到了丁奎岭的一片paper。于是我就开始做这个BV。七绕八绕,这个project需要用一个含氟的东东,我就开始合成这个含氟的分子。结果越做越长,几乎是顶着老板压力做的。因为实在不愿意乱七八糟瞎试了,虽然这个东西就算做出来了也可能没什么用,但是做起来心里感觉稍稍好点。后来他终于不反对我做这个了,开始了乱指点。他自己也自嘲说,他是个cheerleader,但是他的ideas很少是对的。断断续续地做了快两年,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说,Cyberholic你把这个写出来发吧。原来天上掉下来个新期刊,要发个thematicissue,找老板约稿,老板就想起了我。我不是很情愿发,但是也没说什么。和朋友们吃饭,朋友们都说我太包子了,难道不应该争取发能发的最好的刊物吗?后来拖来拖去,这个其实没做完的project变成了我唯一的一片joc,找工作都找了好几个月了以后才出来。

有一个project也是老板塞给我的。他的proposal需要preliminary results,于是天天让我作,做出来一些数据,grant后来下来了以后也就不怎么关心了。因为这个东西实在简陋,没法做大,我后来只能在数据处理上下功夫,extract出一些thermodynamicinformation,一半也是做着玩,算是在电脑上偷懒,不想做benchwork。后来在我费劲了全力终于拿到个offer,还有大概几周答辩,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,老板突然让我把这个尘封了很久的东西写出paper来,因为tetrahedron找他要稿子。。。

还有个东西应该和老板关系不大。是我在实验室的旧电脑上装linux,跑gaussian的东西。应该也算是我逃避benchwork自己玩的东西。做了一些其实很简单的计算,结论是一片(其实没人care的)j antibiotics 的paper的结论是有错误的。后来当我找工作没paper,急得上窜下跳撕心挠肺的时候,把它写了出来,拿给老板看,想让他帮帮忙,发出去,什么刊物都可以。Steve说,我认识那篇j antibiotics的作者,他们也不容易。。。要不你自己发,不写我名?Steve问我,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反讽。后来好说歹说,他同意拿回去看看,然后“周一”讨论。后来,我想他把这个事情选择性的遗忘了吧。最后我把这部分写到thesis里面,系里还有些人看到表示感兴趣,问我什么时候变成paper,我只能傻笑。

为了测试他的ideas而塞给我的projects还有很多,以至于最后老板看我thesis时说。Cyberholic,你应该写的cheerful一些,不是这样一个又一个failures的流水账。比方说,你这个东西ee就还可以嘛,我以前都没注意到,你愿意其实咱们可以变成个小paper嘛。我又只能面瘫似的傻笑,一副胡哥的表情,心里想,我为了没paper四处求爷爷告奶奶,生路都被堵得死死的时候,你怎么不说呢?

五年级时,有一次冬天组里聚餐。Mason教授显然很开心,侃侃而谈。和一些打算变成剥削阶级的postdoc们传、帮、带,讨论一个组多少人最好。Steve说,这个嘛,三四个人显然太少,因为只有三四个人的话,人人的project都得work,你才能继续往下混。但是如果你有至少六七个人的时候,就可以有人的project不work,你也一样可以续funding。我当时坐得比较近,听到这话的时候,觉得像炸雷一样,心里翻江倒海。。。"凭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"

现在想,三年级下半年的时候大概混得最惨,科研了无进展。前途渺茫,每次想和老板商量,都得紧盯着他办公室门开还是锁,灯开还是灭,抓住他有五分钟的时候。他每次都想用微笑感染我,然后说,你可以试这个、这个、和这个。我一听到“试”就浑身想打摆子。前几天去CVS发现维生素的那个section里居然有histidine, lysine什么的卖。我仿佛又有站在实验室那个装amino acids快装不下了的冰箱前的感觉,十分想逃跑。

再入夏就四年级了,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突飞猛进,各显神通,把我羞得想藏起来。朋友们也都两两成双,各有良眷了。有朋友介绍我个新生。我小心翼翼地哄着一个月,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不和我来往了。原因之一是,她说,为什么我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,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呢呢?(她是学生物的,后来就再没联系了,不知现在怎样了。)

当时新搬了家,有一次在家居然傻乎乎地自己哭了。百年不遇地停了电,整个block都停了,路灯也没有光。屋里外面外面都黑洞洞的。外面下着小雨。有一个不知是防盗还是火警的东西,以几赫兹的频率尖叫。电话里房东说,既然整个block都停了,他能有什么办法呢?然后就挂了电话。我捂着耳朵,感到哪里都没有人。看着手机那点亮光,无力与无助,孤独和恐惧,控制不住很不争气地抽泣起来。。。

被生活连续地啪啪打脸,当时真感觉是穷途末路了。事情做得不好,也没脸和老板请假,也不好意思假期回国。不过好在我有几个好兄弟,每到郁闷的不行的时候还可以带瓶酒去找兄弟说话。所以歪歪斜斜地居然坚持到了终点。现在想,要是没有这些朋友的话,我可能也就抑郁地quit了。

说实话,直到五年级开始,我还幻想着能在化学行当里吃口饭。我不想做postdoc,由于我的经历,一方面对academic research有些稍微偏颇的成见,一方面也十分不想献身到这个不公正的制度中去。其实连paper都没有,想找又怎么找呢?

系里有校园面试,有些知名的药厂来interview。我就和recruiters努力地卖自己。人模狗样地打领带,做简历,准备presentation。结果发现谁也没招,也没听说任何人有second interview。有的recruiters是校友,比较诚实地看门见山说,我们其实没有opening。。。我恍然大悟地发现,其实这些只不过是个PR effort。

于是又被打击得不行,因为当时真的看不到一点出路了。觉得真的是太不公平了,多年的努力一点回报都没有。从小到大,别人中学时在干什么,我在干什么;别人大学时在干什么,我在干什么等等。当时天天到处喊,如果有人揭竿而起闹革命,我第一个参加,家里父母也很担心。爸爸安慰我说他大学分配时也不理想,等等。我说,你考大学,是带着改换门庭的理想。我到美国,是带着对科学最崇高的热爱和追求,结果现在发现就是个屁,完全是别人做了个局,我钻了进去。我觉得我要报复命运,也当把坏孩子。方法就是买了游戏机(PS3)和大电视。然后天天去实验室也不怎么做试验,到了六点就走,然后回家玩游戏机到半夜。

反正当时心里应该比较不健康了。神啊,佛啊,上帝啊什么的整天乱想。因为要面子,朋友们聚会时,还得假装比较正常,举重若轻。说起来可笑,对我心里压力有影响的居然开有一辆破车。我的破车当时是冬天没暖气,夏天没冷气,且开不开窗户。开车的时候还得时刻看着不要过热。又因为emission test 过不了,限期整改又舍不得花钱。于是registration续不上,在路上跑整天怕被警察拦下来。回到家里住的也十分局促。可能读书读得脑子锈掉了吧,从前总想着什么“君子耻于言利”,“君子固穷”,“安贫乐道”什么的。现在发现心里科研的理想倒掉了,物质的生活也是如此的undignified。觉得完完全全白努力了,对不起自己啊。

Steve也发现我情绪很不对,但是他对一切的办法都是: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个postdoc吧?你这么想要paper,想不想做materials?他们发paper很快的哦!我听到materials,心里一哆嗦,赶紧婉拒了。

就这样用玩游戏机压制自己的情绪,挨到了我28岁生日。当时心里昏暗极了:beingnobody, having nobody; being nothing, having nothing. 完全要活到土里去了。生日那天,我找了几个朋友吃饭,平静地说,我要改行了,不想干化学了。看得出他们当时不是特别理解,学cs/ee的人应该很难理解我们的苦。不过兄弟们还是和我碰杯,说,cyberholic,我们支持你。有云:科研穷三辈,读博毁一生。为科学献身这句话原来是没有修辞的。简单地说,我算是顺着科研的门缝往里看了一眼,就被吓了出来。

决定不干科研以后,我对道路的选择其实并不明朗。基本上是在网上搜,我觉得大概能干的活都投简历试试,所以五花八门什么都有:Craigslist上找人维护电脑的,翻译公司consulting,analytical chemist,IP,中资公司,community college教书,国内的CRO,regulatory affairs等等。还想过试试做UN的翻译,找computationalchemistry postdoc然后再转IT,考Redhat certificates,甚至还想过彻底回炉重炼,重考GRE,学个什么统计会计之的。

再有就是没脸没皮地满世界找人。说我是您师妹的丈夫的朋友,校友的儿子,同学的亲戚,前师姐的师弟等等。不过找的关系再曲折离奇,我也没求过Steve,对他张不开口。Steve觉得我既然放弃学术了,也就任我自生自灭了。当然绝大部分简历都石沉大海。有回信也基本是拒信。CRO说我们要有经验能领导一个团队的。Analytical chemist positions说你overqualify了,我们不想要PhD。Consulting说你没有business background。翻译公司说您翻译的samples 我们看了,不错。但您学历太高,我们不敢用,谢了。偶尔有面试冲到了最后一关,都是见光死,被灭了。

这中间又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来回震荡,心里累的要死。列一个单子,投了一个就划掉,都划没了就在再一张单子再开始。其实和screen peptides还真有点像。有时候想,算了,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,人挣也挣不过命,找个破烂postdoc认了吧。挣扎不过就闭眼享受吧。但是千老的处境实在是太骇人,我不断告诫自己,千万不要妥协啊。现在看,当时对postdoc的态度有些偏激,但当时确实惧postdoc似虎狼一般。也是为了给自己心理上绝了这条路,就四处放出话去,找的找工作就干,找不着就回国,不当postdoc!

家里面也劝我,要不然回来吧,在家乡找个师范学校教教书好了。这又触动了我一条神经。我又爆炸了,说,在这里为了吃饭没办法,要真回国我打死也不想和学校再沾边了!我就是回去炸油条,卖袜子也不想去学校了。我父母显然不明白我是怎么了,在那辈人的观念里,学校,教学,科研之类的词汇都是很神圣的,“讲师”,“研究员”一类的就是神一样的存在。当时心理被折磨的十分扭曲,偏执一样地avoid任何和学校有关的东西。我歇斯底里地喊,我再不折腾就彻底没机会了!隔着视频,我指着屋里说,这些破东西没有一件值钱的,现在我光棍一条,没有任何事可以拖累我。我可以可着劲儿地折腾,只要还有一张飞机票钱我就死不了!不折腾折腾我怕以后后悔啊!我想,我父亲应该听懂我了。他说,注意身体。。。

既然能onsite就是说明至少纸面上能通过,为啥就老是见光死呢?我就这么招人烦吗?把自己的问题痛苦地研究了一番,觉得问题可能是气场太差,多年被蹂躏的一副包子相,身上的不自信离老远就闻得见。于是就真的很认真地研究起这个问题。把大概能问到的话,怎么回答,对方又怎么接着说,全都写出script来。找career center的大妈对练。对着镜子练。对于有的人,这些可能都不是问题,但是对于我这种比较木的,又在lab被圈养了多年的,真的强忍着努力适应了好一阵子。看youtube,学习怎么close,这个对我,我觉得很重要。Nb的close技巧真的nb啊。Sales真的是一门学问。

为了给自己打气,面试前狂听We are the champions,the final countdown,将军令什么的。对着镜子照,挺胸抬头,看怎样才能装出王霸之气。还有对着卫生间镜子凶神恶煞地大吼,“老子要日死你们!!!”,提高aggressiveness。

反正折腾了一阵子之后,感觉熟练多了,其实经常问的话也就那么几句。又有几个onsite,感觉就比较熟练了。对付老油条们还不行,但是和与我类似,比较academic背景的人interview,至少气势上没有直接输掉。中间也气馁过,沮丧过,感觉自己一无是处,是毫无价值的人。好在零零星星地有些电话,emails什么的,让我时不时还能看到些希望。然而准备得很充分,感觉表现得也不错的一次, reference check都做了,结果最后还是被拒了。

然后又是一次昏天黑地的低谷期。这时候我觉得实在是不想在这个lab再呆下去了。这期间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年的塑料珠子,on bead screening,combichem什么的也搞不定,我也没心思弄了。我决定写论文毕业,然后破釜沉舟,OPT三个月找不到就走人。

决定这么干以后,心里反倒平静了点儿。还真的早出晚归地完成了不少thesis的部分。再见到朋友我像绝症病人一样,若无其事地说,我打算OPT找工作,再找不着就回了。

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。说找工作不能不说朋友们的热心帮助,正如在我遇到其他困难时一样。不管专业差多远,都帮我打听机会,递简历,介绍contacts给我,真的让我很感激。

其实最后一切来得都很快。Position是google出来的。啥关系也没有,硬投。Email联系,电面,onsite,call to follow up时又最后临门一脚,发挥了点我youtube上学的close的技巧,于是offer,在我论文写完了一大半的时候就来了。我当天就从了。

拿到offer以后,我对系里的事就再也不关心(care)了。不过还是有些事情可以写写。

组里又来了新的师弟师妹,老板让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做的是:拓展一下asymmetric epoxidation的substrate scope,也就是我五年前最开始做的事情。小姑娘看得出做得很积极,周周汇报又试了什么,什么ee,让后还要试什么。。。(美国白人,不愁活路)

还有,隔壁Cain教授踢人了。因为这个学生在手套室里打翻了药瓶。。。我觉得这个原因听着荒谬,但没人知道更合乎逻辑的理由。虽然大家暗地里说Cain教授的RP略有微暇(不文明的话就不入文字了),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开门弟子如此呢,都四五年级了。有人说这个学生哭着找到我老板Steve,希望他做为系主任能说说情。据说Steve说他不管。我有些诧异,我对Steve在Lesse事件中对我的帮助,至今还是很感激的。我大约以为,他做为一个leader,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,庇护those who are weak, helpless, and unable to defend themselves。也可能大家都是身在江湖吧。不知为什么,我对Steve有点失望。(这件事怎么了了,我就不知道了,不过能确认的是,这个学生还在A大学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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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本科毕业时,讲话的人说,“出去征服世界吧!”。现在看,我是被世界彻底征服了。感觉变老了,尤其是心里面。偶尔看看我以前的照片,觉得以前的那个人是那么骄傲,照相从来都是昂着头,神气十足。谁想没过几年,我就蜕变成了这个胆小怕事,絮絮叨叨,庸俗而猥琐的人,虽然我也在努力且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内心深处理想主义的火苗,不让狂风暴雨把它彻底熄灭。前面的路也非坦途。看得到的坑坑洼洼就不少。不过再次去战斗之前,我需要休息一下,攒足力气。现在的工作到目前还是没什么压力的。我每天基本六点之前就可以到家。有充分的时间看看书,听听音乐,想想事情。被PhD不大不小地虐了一番以后,好像有些事情能想明白点儿了。比如周昆(115师参谋长),为啥最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,为了点钱就跑了呢?能穿越的话很想听听他怎么说。

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我的选择。多年不见的同学(文科)听说我居然做了小职员,略有鄙夷地说:我就认识化学postdoc,人家就是不找工作,一心想当教授,干得也不错!我被噎得死死的,只好自嘲道:我是逃兵;我把理想卖了,还卖得挺便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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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到offer以后,写完论文,找房子,准备搬家什么的就像按了快进一样,感觉飞快飞快。

答辩完了,Committee在里面deliberate的时候,我在门外石阶上傻傻地坐着。一个同一走廊的韩国学生经过。我和他一起TA过,所以略有交情。他一看我西装革履,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日子。他问我毕业以后做什么,我很尴尬地说,我要离开science了。我艰难地想解释一下。他说:不用解释,我全明白。我也想要离开science了。“你们组发paper不是很猛吗?”我很诧异。他没说话,只叹了一口气。看到他黯淡的眼神,我说,我都懂。他说,“don’t worry about me,good luck”,然后拥抱了我一下。

老板叫我进去,握手,说congratulations!等人散了以后,他又让我坐下,说谈谈。我们就在空旷的会议室里,在我的幻灯片前的第一排坐下了。他说,我希望你能feel good about what you have achieved in these five years.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这些东西的,他指着我的幻灯片说。You’ve made an impact. 我说:I do feel good about it.

如果你看看我当年的PS,我当时说我来美国不但是科学之旅,也是文化之旅;我要学习化学,也要明白美国的科学为何而强,美国的科学是如何组织的。我觉得我有答案了。我淡淡地笑了笑。Mason教授也笑了笑。我不知道我们互相明白了没有。

然后那个周末,我把我的笔记,图谱装到了一个大纸盒子里,推到了实验室另一个房间。里面一层又一层码满了纸盒子,像停尸房一样。样品送人的送人,放冰箱的放冰箱。剩下的噼里啪啦的都扔了,报仇一样的痛快。我想如果有外星人的话,他们会觉得化学实验室很莫名其妙:从aldrich买来东西,然后东搞西搞,绞尽脑汁,费劲力气,最后买的东西最终全在废液桶里倒了。

和实验室的人握手告别。一个和我合作的,快人快语的意大利裔postdoc说,Cyberholic,我觉得你有synthetic talent,don’t waste it,不要give up。我希望你以后能回到chemistry community里。看着他真挚的眼神,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。我说,世界还需要一个Baeyer Villiger反应,请加油!

经过Mason教授的办公室。门锁着,灯亮着,说明他还会回来。我决定不等了。我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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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龙卷风Sandy抢着时间搬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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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一次Mason教授找我,是在我刚刚搬了家,才安顿好的时候。他email里说,Cyberholic,谢谢你留给我的装订论文。。。这对于,你,我,全组来说,都是一个里程碑。。。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本硬壳精装的论文。。。

七十刀对我来说还算是一笔钱,不过我马上order了一本硬皮,带着烫金字的论文,快递过去了。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我前言最后的话。可能不会吧,我递上去的东西我不催几遍他都不会看,呵呵。前言最后的话是:

“The road was long, and wrapped in gloom did seem, As I urged on to seek my cherished dream”

(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)

Mason教授确实是个不错的人。如果他有什么人神共愤,罄竹难书的恶行,我可能就会把我的经历internalize为遇人不淑。也许会换个地方再试试运气。在他的手下,我是对整个系统都丧失了信心。

对于他的研究,我觉得他真的不需要比较“聪明”的人,那样反而坏事。一个机器一样的人,如果五年不停,反复地“try”,一个东西做到死、做到臭,也不是不可能碰到什么。但是对于比较“聪明”的人,这会像受刑一样难受。我在他的实验室,就是感觉无力,使不上劲。所以“邪火”老在“歧途”上乱窜,而他又不能在这些“歧途”上给我任何指点。(我整个博士生涯的后半段时间,也是这种深深的无力感,明知道一个做下去没太大意义的方向,却不得不死守硬做,最后再拼命写paper推销自己的烂结果)

抛开具体的细节,再往上一层说,我其实也能理解他的作为。功成名就,自然也就看不上小鱼小虾。反正都是胡蒙乱碰,为什么不赌个大的呢?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在这场博弈中十分不对称。对他来说,赌资是funding里的一个小数点,彩头是锦上添花;而对于我,这却关乎生死存亡。对他来说只是点散碎银子的事,对于我就是all in。他赌得起也输得起,我位卑势弱,真的赌不不、输不起。

这些道理,我也委婉地讲过,希望能让我先小鱼小虾,哪怕吃糠咽菜地现垫个底,然后再求北冥鯤鵬。不过他却无动于衷。我想,其实我不说,在他那个年龄与位置的人,也断然不会像他表现得那样,幼稚得只能想到the best outcome,而忽略the most likely outcome。

凡事皆是祸福相依。有的事,大概在学术道路上越顺利就开窍得越晚吧。我有时想,如果我早就被发现不是读书材料,中学毕业就混社会,风吹雨打一番,现在会不会在另外的道路上略有小成呢?或者,如果Mason教授肯稍微帮帮我,不让我整天顶着零蛋过日子而对科研丧失信心,我现在可能在一边postdoc,一边继续做着清秋大梦。早死早投胎,所以从这个意义说,他依旧是个好老板。

不过既然过去了,也就不再纠结了。各种假设想想也就罢了,人还得往前走。